崔舜华:咖啡与烟

崔舜华:咖啡与烟

对于咖啡,我想自己已有了黏伴血髓的依赖。一日不饮咖啡便浑身不舒坦,感觉精神心智被包裹在黏腻的肉体内,与外面的世界隔着厚厚一层肉膜。谁对我说话都听不清楚,至于是谁人在我面前,双眼也看不清晰。

从未想过自己会染上如此严重的瘾头。早上起来:一杯咖啡、数根烟;下午再一杯,晚上再饮一杯,每日固定三杯(或更多)黑咖啡,已成为合贴体肉的习惯。我的血液我的骨头,对这浓郁的黑色的液体已然熟稔,吸收它、吞咽它,纵使伤胃,只求醒神,然后安心。

喝咖啡喝出了病征,腹饿的时候,头疼的时候,首要的是先找一家邻近的便利商店,闯入点一杯美式冰咖啡,加糖不要奶精,领到那圣水一般的杯子后,随即在店门前蹲下,渴牛般饮着那漆黑带毒的液体——如果咖啡因让人上瘾,那必定也是这世间最善良的一种病了。它不伤人,不炫己,来者不拒。一杯朴实无华的黑咖啡,能够包容些许未发之语,陪伴世上的嗜苦之众。

要说多伤心,倒是不至于此。咖啡无意,饮咖啡者亦无心。曾经有一段时日,每天早晨走十分钟路程,去住处附近的彩券行,因为那家彩券行慨于供应免费的咖啡与砂糖。清晨,冬天的阳光歪斜地罩在人们的脸庞和下颚上,人则多半是瞀瞀老者,他们背负着自己的老龄,和岁月一起摊在肮脏的地砖上,接受偶来的微雨的滋润。他们是那么地老,老得连影子也是驼的,电动门间,我进进出出,按下一杯又一杯机器挤榨出来的廉价咖啡,配上一匙匙砂糖,那些苍老的眼光便随着我的脚步而流移。在他们眼里,我太青春太年轻,现身此处确是件怪异的行止,他们揣度着:我看上去不像流浪汉,那么必定是个失业者,才会白白浪掷一个又一个大好白昼,到彩券行配着免费咖啡,厮混过几个钟头。

老人们的揣测不无道理,我失业着,并且不断地失败。那段时间,我仰赖烈酒并依凭药物而活。周复一周,我固定去精神科诊所报到,向长发温柔的女医师诉说我的失眠,我的头疼,我的渴求、贪欲和注定失落不可得之物。女医师撇着柔软的漆黑长发,眼神清澈,目光流连于我手腕伤疤长出的白皙新肉。她细声细语问道:那这次换别种药好不好?我们再试试看,之后再讨论好不好?

我说,好。

我说好。但我知道我一定会跌倒、会流血、会匍匐着抽动肩膀痛苦地哭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尝试,为什么不干脆放弃?

可能就像那首诗,那名诗人写下:“我心有所爱,不忍这世界倾败。”

我仍心怀所爱,爱得无法不一败涂地。

是好一段时间前了,许多个加班到凌晨的晚上,我随身带着酒瓶,瓶中装着让时间变形的金色透明的液水,蹲坐在公司的阳台一口口啜饮威士忌和波本。

酒的味道让人抗拒,像某种混合了胃酸与药粉的刺喉甜味;我捏住呼吸,一仰头,连同东区缺乏血色的夜景吞咽入肚,感觉喉头热热地刺痛,分不清楚这座城市究竟是太寂寞抑或太拥挤。

我不适合酒,喝多了会失散记忆,我讨厌这一类的事。我总是盼望能够全面地掌控自己以及周遭的一切,酒精却使我失去掌握现实的能力,让我软弱,让我抱着膝盖哭泣。我不喜欢这样。

咖啡与酒正好矗于相反的两端,酒让人迷惘,咖啡使人清醒;酒精狂烈,是持刀的暴徒,一刀刀戳着你的喉咙,你的胃囊和胸口;而咖啡因冰冷自洁,如水中昙花,几近无形。

离职以后,我心口发慌了两年之久,那一整个冬天却不太冷,日复一日地,睡醒后披上毛衣,踩进鞋子便走去彩券行,混在人群中喝咖啡,看天光挪移,也窥探别人手中的报纸字条。奇怪的是,不算小的一家彩券行,除了我,几乎没有人喝咖啡。人们只是抽烟,一根接一根不停地燃上再捻熄。

住处附近的咖啡店何其繁多,多得无法背诵清楚一家家店名:露易莎、EASY CAF、西雅图、星巴克、怡客……全是连锁品牌,室内室外全都装满了人。若是放低眼光,仔细看看那些喝咖啡的人,可以发现吸烟者占了几近一半的比例。他们烟不离手,抬着下颚说话,同时毫不在乎似地,偶尔才拾起眼前的杯子,啜一小口咖啡;无论杯中装的是热拿铁、美式黑咖啡或者卡布奇诺,他们好像全然毫不在乎似地,将双肘搁在椅背上或膝盖上,吞吐着午后鼠灰色的阴云。

他们清醒,太清醒了,清冷得让人害怕。人们恐惧他们眼光里锐利彷若无物般的某种透悟,再加上指尖的烟段,仿佛某种入定的禅。

手头有烟,肘旁一杯咖啡,感觉自己就像一名持矛架盾的武士。纵然大敌在前,也毫无畏惧。

好些时候过去了,我感觉自己老了许多——脸颊变得松弛,额头压出皱纹,肝斑爬上颧骨,嘴唇失去鲜艳血色,肩颈镇日地僵痛酸疼——于是我知道,老去的人不能再倚靠着金雀或史蒂诺斯度日,更多时候必须自己撑住自己,苦扛硬持,牙咬得碎了,也得顺顺地吞进喉管。

不过,咖啡毕竟比碎牙顺口得多,而烟也是容易抽的,打火机“啪咑”地擦亮火舌,像一声心碎的预言,烟头燃着后,浓郁的烟雾随即一举入喉,在胸腔里兜转一圈,擦拭过肺叶,再从七窍徐徐溢出,烟烬像细缓的雪意,慢慢地堆高,终而散灭。

我几乎要忘了,这城市是没有雪的。

冬日里比寻常季节更频繁地点烟、吸烟,划亮小女孩的火柴,又似少女的闺房绣烛,再燃入了前中年的暗夜灯笼,那点微弱的暧昧的赤练蛇舌尖般的柔软,捻在指间,烟雾冶炼烟身中的焦油,一节一节的火气烧着手指,熏得骨节发黄,指甲剥裂,必须用各色蔻丹掩盖。珊瑚紫或玫瑰红或海水蓝或午夜黑,于我都是浮在海波表面的油层那般的表演。唯一真实的温度是火,火舔着烟,我抿着嘴唇,一支接一支地抽,喉头也就一截一截地、缓慢地温热起来。

孤身一人的时候,烟是烟火,一根烟,换一场小型的三分钟的个人艺术,像内心的魔术,随时随地能够为自己搬演。而酒则是柴薪,是身体,要用骨头用脏腑去搓揉去剥磨,酒精将意识的死皮削除、积瘤割净,换得表面的和平,寂寞孤独都化作玻璃碎块。我已经记不起来第一次喝烈酒的时境,但大概仍是念书时期的事情,一手捏着酒瓶脖子,一手捏着已灭熄发暗的烟蒂,凌晨中,坐在路边不断不断地哭泣,燃烟时几次烧到手指,几乎不知道怎么摸回房间睡觉的,但知道的是,一直睡到下一个傍晚,昏昏沉沉去7-11买食物,熟面孔的店员对我说“妳不能再那样喝了”,她描述我如何地与陌生的计程车司机攀谈,在店内的厕所夸张地呕吐,弄得一地是一大滩酒与呕吐物的喷泉。关于这些细节,我惊骇地发觉自己全无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

另一件事,则随着年华过去而变得模糊,但总还记得自己晃荡在深夜校园里,在树林与溪流之间徘徊,拨着永无回应的号码,一根接一根的点烟,抽得那么快那么恨,那时大抵是初学吸烟的二十二岁,为了化融胸口的霜层,抵挡一句又一句来自语音信箱的索求——“有事请在哔一声后留言”——我想说我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见一个人。在树林的背面,我因尼古丁与焦油的熏炼而反胃,吐完后再一次地打火、点烟,烟身烧着像肉身也一段段化成了滚烫的烬身。

不存在于记忆中的事物,却成为他人风景里的图画,画在玻璃上的,时日挪移,厚厚的灰尘积了一层又一层。我站在玻璃背面,任凭怎么地伸转肢体,也无法越过玻璃的结界而跨去另一面,将自己钉在图画的正面,好好地审视自己曾经出丑也好崩裂也好痛哭也好的总总情态,这样的无可凝视总使我非常地焦虑,我太想窥探他人之眼,想面对面地看看那些酸疼辗转孤独散步的夜晚里,学生宿舍中廉价租赁雅房中凌晨无人街道上桥堤上的自己,散乱着头发面颊浮肿素颜,也全无所谓。

我只想亲眼看看,我究竟是怎么回去的。我想见证,我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被拯救、被拥抱,而那些救赎的光点皆已被记忆的黑洞吞没,消失在无光无氧的封闭宇宙里,不存在底部以承接。

烈酒易饮而难散,使人神智昏聩、心志暧昧。咖啡让人心安,烟则供人取暖。

我仍心怀所爱,爱得无法不全面溃败。

但生活依旧如故:吃饭,走路,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完又踩灭,喝一杯接一杯的黑咖啡,加糖不要奶精。

酒与药让我成为一个病人,咖啡与烟则让我变成一个大人。

来源:《神在》
作者:崔舜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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