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英国人都喝茶的今天,我们无法想象咖啡和咖啡馆在1700年前后给英国文学造成了何等的影响。巴洛克早期,英国文学中还完全没有辩证法,没有浪漫主义文学的轻松而又尖锐的两人对话。法国作家的一页纸上就可以上演一场你来我往的精彩对话,而英国作家需要三页纸。咖啡点燃了与英国国民性格不符的交谈热情。过去,每个作家都喜欢毫不考虑读者的感受,写看不到尽头的独白,而且他们还不喜欢在其中巧妙地插入即使短小的对话。如哈劳德·罗斯(Harold Routh)在《剑桥历史》(Cambridge History)中所记载的,英国文学不分段的冗长风格如此令人讨厌,以至于学术界都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但是,如果没有咖啡馆的出现,所有的反对都没有任何效果。
在作品中滔滔不绝的作家在社交活动中往往是不合群的沉默者。伊波利特·泰纳(Hippolyte Taine)在1871年出版的《英国纪事》(Englische Aufzeichnungen)中描述了一群很有文化素养的人:“他们会思考,写过文章,能言善辩……但说话让他们感到不适。他们在家里接待宾客,参与慷慨激昂的谈话和辩论,自己却一言不发。不是因为他们不注意聆听,感到无聊或分神了,而是因为他们只要听就够了。一旦有人问他们什么问题,他们会礼貌地用一句话概括自己的经验。回应完,马上又回归沉默,而且人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人们只会说,他是一个话很少的人……”
咖啡在人为改变英国人的本性方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沉默寡言的英国人惯于通过冗长的文学进行孤独的独白。咖啡摧毁了这种孤独,也减少了孤立无援的学者们思想中的偏执。哈劳德·罗斯写道:
“对话在思想形成的过程中起着神秘的作用。一个在对话中通过思想交流完善其精神世界的人,比一个只通过阅读滋养其精神的人更为灵活和敏捷。他会使用更短促有力的句子,因为人的耳朵不像眼睛那样能理解长句……中产阶级就这样开始完成自我教育。咖啡馆为他们提供了思想交流和形成公众意见的渠道。他们不自觉地组成了联盟,可以说是为了传播新的人文主义。而且,只有在这些聚集点,作家才能接触到这个时代的思想。”
因此,英国1700年左右的所有代表人物都是咖啡馆的常客和咖啡的爱好者。德莱顿(Dryden)、康格里夫(Congreve)、爱迪生(Addison)、斯威夫特(Swift)、斯蒂尔(Steele)、蒲柏(Pope)、约翰·菲利普(John Phillip)、佩皮斯(Pepys)和阿布斯诺特(Arbuthnot)都是咖啡馆的常驻客人。德莱顿在那儿写信,他在威尔咖啡馆像在家一样,所以把生意上的伙伴和出版商都约在那儿见面。“今天下午到咖啡馆来找我”就是他发出的邀请。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如是描述过德莱顿和他在威尔咖啡馆的日常生活:
“德莱顿的单人沙发冬天从未离开过火炉,夏天就被搬到阳台上——这位易于满足的诗人就把这称为他的冬季和夏季。他在这儿评书论人,身边围着一群志同道合的崇拜者……”
爱德华·罗宾森(Edward Robinson)说:“德莱顿每晚都坐在威尔咖啡馆,发表他对诗歌及其相关的见解。那里就是他的主场,与70年前在密特拉酒馆挥舞权杖的本·琼森一模一样。”但是这两个时代的产物之间却有天壤之别。啤酒和人们加入鸡蛋、肉豆蔻和桂皮酿造的起泡酒做主的时代所孕育的诗歌文化不同于美味、神奇的咖啡——讽刺文学家的饮料所孕育的,莎士比亚的诗歌不再流行。英国文学的法兰西时代开启了。对话中的野蛮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辩证法和极致的优雅。文学和政治仇敌不会再被溺死在“马里瓦亚葡萄酒桶”中(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两个杀人凶手将年轻的克拉伦斯公爵拖至这样一个酒桶中),而是被溺死在咖啡里。
德莱顿用独一无二的方式划分思想界,区分良莠。他谈论和批判在陆地上——这里的“陆地”指的只是法国,英国不过是地处边缘的化外之地——发生的一切事情。拉辛的最新悲剧、布瓦洛的金科玉律以及佩罗(Perrault)推荐使用现代素材的建议是否有其道理,德莱顿的评论就是权威。瓦尔特·比桑特(Walter Besant)曾如此描述:“他的学生们战战兢兢地坐在那儿,发表自己看法的时候很羞怯。如果见解获得德莱顿的认可,他们事后会去庆祝……”从所有迹象来看,我们很欣慰地发现咖啡并没有让“所有人千人一面”。他们依然是典型的英国人:等级观念森严;虽有一定程度的随性,但依旧注重体面,严守礼仪。
他们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野蛮也未被改变。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有时会用决斗的方式报复损害自己名誉的人。但德莱顿没有收到决斗的战书,而是在一天夜里从咖啡馆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罗切斯特伯爵(Rochecster)的偷袭。这位伯爵的文学造诣不如德莱顿,且经常听到这样的评价,所以伯爵命仆人伪装成强盗,将这位成就高过他的文学家殴打至生命垂危。
伦敦的老咖啡馆与我们通常想象的完全不同。土耳其咖啡馆、法国咖啡馆和奥地利咖啡馆都被发扬光大(直至今日,世界各地都还能见到东方的、巴黎的和维也纳的咖啡馆,还有一些由它们改良而来的咖啡馆),而伦敦咖啡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因为这些咖啡馆的布置——不可复制的舒适和野蛮的结合是如此英式,以至于咖啡这种非英式的东西无法在这里长久维持。
这一点我们可以在爱德华·沃德(Edward Ward)充满讽刺的描写中看到:“‘来啊,进来’,我的朋友说,‘我给你看看我最喜欢的咖啡馆。因为你是新来这座城市的,所以你在这儿一定会得到很好的消遣……’正当他说着的时候,我们已经站在了这家最知名的咖啡馆门口。入口很暗,我们差点被绊了个趔趄。爬了几层楼梯后便进入了一间装修老气的大房间。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像一群在破旧的奶酪储藏室上蹿下跳的老鼠。有人离开,有人进来,有人奋笔疾书,有人闲聊,有人喝着东西,有人抽着烟,还有人在争吵——整个房间充斥着浓浓的烟臭味儿,就像海军中士的舱房一样。在一张长桌的角落上,靠近椅子的地方,摆放着一本《圣经》,旁边放着几只石杯,几个荷兰烟斗,壁炉架上燃着一团小小的火焰,火上悬着一把大大的咖啡壶。在瓶瓶罐罐和一张面部美白广告的包围中,一个小书架上张贴着议会颁发的禁止喝咖啡、宣誓和咒骂的指令。墙上挂着金色的框架,就像铁匠坊的墙面上挂着马蹄铁。框架里装着各色宝贝:护肤佳品五月露、金黄色的万灵药、明星药丸、护发水、水鼻烟、护肤油、由咖啡渣制成的牙粉、焦糖和止咳糖——这些都如教皇般不可或缺。它们有利于缓解忧虑,可治愈一切不适。若非我的朋友告诉我这儿是咖啡馆,我差点要以为整间房是市场上叫卖的商贩和江湖庸医的诊室了……在咖啡馆坐着四处观察了这么久,我自己也有了来一小杯咖啡的兴致。”
读到这里,我们马上可以感受到,这间房里有样东西在本质上无法融入周遭的环境,那就是咖啡。难道黑啤和艾尔啤酒不是与这些家具更为般配吗?此情此景就是一部讽刺剧——当然,并非所有房间的风格都如此庸俗。但是,咖啡与它们总是格格不入的。既然如此,为何英国人还出入咖啡馆50年之久?很多人出于需求,更多人出于跟风。突然有一天,喝咖啡不再时髦,人们的兴趣也就随之消失了。1730年,英国的“咖啡热”就突然消失了,像它出现时一样毫无预兆。
来源:《全球上瘾》
作者:海因里希⋅爱德华⋅雅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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